极目新闻记者 张屏
通讯员 刘慧欢 陈常悦 陈晓健
陈锁明现场发言
3月27日，教育部“国培计划”第二十期全国小学优秀校长高级研究班学员齐聚武汉光谷参加“弘扬教育家精神，推动教育高质量发展——五育融合与未来学校创新实践”主题论坛，活动现场，极目新闻记者专访了教育部小学校长培训中心常务副主任、北京师范大学校长培训学院院长陈锁明。
陈锁明
记者：今年1月，中共中央、国务院印发了《教育强国建设规划纲要（2024－2035年）》，其中提到“强化学校教育主阵地作用，全面提升课堂教学水平”。在教育一线，大家对课堂改革的热情空前高涨，您有什么建议？
陈锁明：我想，对于我们当下培养学生来说，好奇心、想象力、探求欲等三个词特别重要。从今年春晚的机器人节目，到电影《哪吒2》，都说明了这个——没有想象力，《哪吒2》这样精彩的电影是拍不出来的；没有好奇心，机器人相关的研发和创新也不会持续推进；没有探求欲，《哪吒2》也不可能取得如此骄人的成绩。
所以，我们培养学生，一方面要关注知识的传授，更要关注知识背后孩子的好奇心、想象力和探求欲。
爱因斯坦有一句名言：“想象力比知识更重要。” 当下，我们在关注孩子知识学习的同时，更要重视孩子的想象力和好奇心的培养。现在都提创新能力，而创新能力与好奇心、想象力、探求欲密切相关。
蔡元培先生担任北大校长时曾说过一段话：“教育者，非为已往，非为现在，而专为将来。” 教育不仅仅是回顾过去、立足当下，更重要的是着眼未来。所以大家可以看到，国家出台的很多文件都是指向2035年、2049年这样的长远目标。为什么要有长远规划呢？因为不能有短视的行为，只看眼前。教育更是如此，我们当下的孩子将来会成为2035年国家发展的中坚力量，他们是国家的栋梁之材。如果这些未来的栋梁仅仅关注知识的学习，而忽视其他方面的培养，是很难真正成为栋梁之材的。
从国家对学生培养的能力要求来看，经历了三个阶段。上世纪80年代，更多地关注基础知识和基本能力的培养；2001年开始，关注三维目标，即知识与技能、过程与方法、情感态度与价值观；而这次的课程改革，关注的是核心素养，涵盖三大领域、六个方面、十八个小点。
我们也可以看看2022年课程改革的核心内容，培养的目标很清晰，就是要培养“三个有”的人，即有理想、有本领、有担当。各个学科也都明确提出了学生的核心素养，以语文为例，有四句话来概括：文化自信、语言运用、思维能力培养和审美创造。因此语文教学不仅仅是教孩子认字词，还包括语言的运用、审美的培养以及思维能力的提升。
记者：能否具体举例说明呢？
陈锁明：正好有四篇小学课文可以说明我的想法，解释为什么我们的课堂要改革。
第一篇是《黄山奇石》。我采访过一些语文老师，他们说在讲这篇课文时，往往按照课标要求，讲到对石头各种形状的描写就结束了，比如像猴子形状的石头、仙人指路的石头等等，只是讲解了对石头的描写。
从语文的基本素养来讲，我们确实要教会孩子认字、词、句、段、篇章。但仅仅做到这些够吗？能不能培养孩子的思维能力呢？答案是否定的。因为这样的教学仅仅停留在语言文字的运用层面，而没有关注到孩子的思维发展、好奇心和想象力。其实，当我们讲到这个地方时，可以进一步引导思考。
我们很多老师的备课顺序是先备教材，再备学生，而忽略了备自己。他们会拿出课本和课标，对照课标要求去讲解，这样标准化的讲法很难培养出真正优秀的学生。
如果先问自己，情况就不一样了。老师在拿到《黄山奇石》这篇文章时会先问问自己，读完这篇文章，我读懂了什么，有哪些收获，还有哪些问题想问？
比如：黄山的奇石是怎么形成的呢？我在海口25小问过三年级的孩子这个问题，有个孩子举手说他知道，因为他查过资料。其实，黄石奇石和地质运动有关，与地壳运动、风化作用，尤其是球状风化有很大关系。
我们常说，学习要激发孩子的学习动力和欲望，而不是浅尝辄止。如果孩子有兴趣，老师还可以进一步提问：“孩子们，你们知道黄山除了奇石之外，还有什么奇观吗？”答案是还有松树和云海。接着可以继续发问：“松树为什么能长在石头上呢？”通常我们认为有泥土才能生长植物，但黄山的松树却能生长在石头上，而且形状奇特。这就涉及植物学知识了，原来黄山的石头是花岗岩，花岗岩中含有长石等矿物质，松树会分泌酸性物质，能够分解岩石，从而扎根生长。
黄山的云海是怎么形成的呢？这又和气象学知识相关。所以，我们讲《黄山奇石》，更重要的是引导孩子探究这些“奇”背后的原因，而不仅仅是描写石头。如果仅仅停留在描写层面，语文老师充其量只是教孩子如何描写事物，而没有真正发挥这篇课文的价值。我们应该引导孩子从奇石出发，探究其形成原因，再延伸到奇松、奇云，形成一个知识循环，通过语文知识的学习培养孩子的思维能力，而不是仅仅局限于文字描写。
这就是我们语文教学可以改进的地方。如果老师在教学中能往前迈一步，课堂教学的效果就会大不一样。按照课标要求，很多老师可能只讲到描写就结束了，但如果老师在备课时深入思考课文内容，考虑学生的思维特点，适当引导，就能激发孩子的好奇心和探求欲。
人们常说：“孩子的创新思维是在小学老师的讲台上实现的。”小学老师的教学非常关键。到了初中、高中，随着学科难度增加、学科门类增多，学生更多地陷入学科知识的学习中，好奇心和创新思维可能会逐渐减弱。所以在小学阶段，保护好孩子的好奇心至关重要，我们不能仅仅局限于知识的传授，更要注重思维能力的培养。
第二篇课文是《曹冲称象》。如果对照课标来看，总结这篇课文时往往会说：“曹冲很聪明。” 但我们要思考，曹冲聪明在哪里呢？仅仅说他聪明，而不具体指出聪明之处，对孩子的启发是有限的。我们夸孩子不能笼统地夸，就像夸一个人漂亮，不能总是说“你真漂亮”，而应该具体指出漂亮在哪些方面，比如身材、脸蛋、穿着等。
在《曹冲称象》这篇文章中，曹冲把大象的重量称出来了，他聪明在哪里呢？从数学角度来讲，他运用了等量代换的方法，用石头代替大象来称重量，这体现了数学中的等量代换思想。虽然曹冲可能不知道什么是等量代换的理论，但他在实践中运用了这一方法。从物理角度来看，他把大象赶到船上，在船舷上做标记，再把石头装到船上使船下沉到同样的标记处，这运用了物理的浮力定律。
曹冲不仅运用了数学和物理知识，更重要的是，他能够把象、称、船、石头、士兵等这些散落的要素关联起来。他知道用船来关联石头和大象的重量，用士兵来搬运石头和驱赶大象，把这些看似零散的要素有机地结合起来，解决了称象的难题。这体现了他的系统思维能力。虽然曹冲不懂得什么是系统思维，但他在实践中运用了这种思维方式。
系统思维具有一些特点，比如能够看到事物的全貌，而不是局部；能够看到事物之间的内在联系，而不是孤立地看待事物；能够认识到事物是变化的，通过运动和变化来解决问题；能够看到事物的条理，而不是杂乱无章。在生活中，我们需要运用系统思维来解决问题，比如组织一个班级活动，需要考虑班主任、学科老师、班委以及同学们的协作，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可能影响活动的效果。
所以，我们在讲《曹冲称象》时，不能简单地用一句话概括曹冲聪明，而要具体分析他聪明在哪些方面，让孩子明白如何运用知识和思维方式解决问题，培养他们的系统思维能力。
第三篇是《孟母三迁》。这篇文章告诉我们，环境对人的影响很大，但如果仅仅讲到这里，就陷入了“环境决定论”。比如光谷这些年发展迅速，同样是在中国、在武汉，为什么光谷发展得这么快呢？说明除了环境因素，还有其他因素值得我们探讨。
孟母为什么要三次迁居呢？第一次迁居到墓地附近，孟子学会了祭祀的行为；第二次迁居到集市附近，孟子学会了做买卖、讨价还价；第三次迁居到学堂旁边，孟子受到良好的教育，最终成为一代大儒。孟母不断迁居的过程，其实是在选择环境。环境是客观存在的，但人具有选择环境的能力。
当一个人走上社会后，一些基本能力是非常重要的，比如识别能力、价值判断能力等，从而做出选择。然而，当下很多人缺乏这种选择能力，容易随波逐流。
孟母三迁的背后，是孟母对环境重要性的深刻认识，以及她不断提升的认知和格局。她知道不同的环境会对人产生不同的影响，所以不断为孟子选择更有利于他成长的环境。这也启示我们，人要不断提升自己的格局。当我们处于较低的格局时，看到的可能都是问题和不足；而当我们的格局提升后，看待问题的角度和心态就会不同。
从心理学和神经科学的角度来看，有一个“理解六层次”的思维模型，最低层次是环境。很多人在失败时，往往会抱怨环境不好。但有些人会选择改变自己的行为方式，通过改变行为来适应或改变环境。更高层次是能力，要改变行为，就需要具备相应的能力，从方法层面寻找解决问题的途径。再往上是信念、身份认同以及对大环境和系统的认识。
比如，当一个校长认识到自己是优秀校长时，就会思考优秀校长应该做些什么，从而努力提升自己的管理水平和教育理念。有些校长总是抱怨生源不好、环境不好、学校设施不行，而有些校长则会积极采取措施，努力改善学校的状况，这就是校长之间格局和思维方式的差异。
所以，老师在讲《孟母三迁》时，不能仅仅停留在“环境很重要”这一层面，否则孩子可能会养成抱怨环境、依赖他人的习惯。我们要引导孩子认识到人的主观能动性和选择能力的重要性，培养他们的独立思考和解决问题的能力。
这篇课文也给我们一些启示：父母的高度在一定程度上影响着孩子的成长，父母对教育的重视程度和选择会对孩子产生重要影响；校长的格局和境界决定了学校的办学水平，校长要有高瞻远瞩的眼光和积极进取的精神；教师同样如此，教师的思维高度决定了学生的发展高度。把教育当作一种职业，可能会觉得辛苦和乏味；但如果当作一种事业，看到自己培养的孩子茁壮成长，就会感受到乐趣和成就感；如果当作一种修行，用心去教育每一个孩子，就是在积德行善。
最后讲第四篇文章《小马过河》。讲完这篇课文，很多人会告诉孩子：“要亲身实践。” 这当然是对的，凡事确实需要亲身实践。但我们还应该关注其他一些方面。比如，老牛说水很浅，老牛没有说假话；松鼠说水很深，松鼠也没有说假话。但它们都是基于自身的经验得出的结论，老牛个子高，水对它来说确实浅；松鼠个子小，看到同伴被淹死过，所以觉得水很深。它们都没有站在小马的角度考虑问题。
如果有一个人站在小马的角度考虑问题，就会根据小马的实际情况给出更合适的建议。但老牛和松鼠都没有做到这一点。小马缺乏审辩思维能力，它没有价值判断能力，无法判断老牛和松鼠说的话是对是错。于是它只能跑回去问妈妈。
所以，如果我们讲到这里就结束，各位，我们就把孩子养成了啥事儿都要问妈妈的习惯。大家身边可能都有这样的人，什么事都要来问一下，让人烦不胜烦。好的职场人是怎样做事的呢？他会跟领导说：“我有个想法，关于这个事情我打算这样做，您帮我参谋一下，看看行不行？”
所以，这节课我们要告诉孩子，自己要有独立判断和思考的能力，要能够很好地理解别人说的话，这一点非常重要。这样一来，孩子就不需要总是跑去问妈妈，而是能够自己判断，比如知道小马是可以过河的。这就是人的思维能力和审辩思维能力的培养。所以，教育在一定程度上就是要注重人的思维能力和审辩思维能力的培养。
学会站在别人的角度，你才能理解别人的思考方式以及他们行为背后的价值判断，这一点非常重要。要学会换位思考，站在别人的角度看问题，而不能只从自己的角度出发。所以，课堂教学也需要发生一些变化。这是我们曾经实践过的基于问题的学习课堂流程，从问题产生开始，让孩子学会提出问题，然后孩子们相互交流、解决问题、展示问题，再进行其他相关的问题训练，这是一种课堂模式的变革。所以，当下我们不能一开始上课就直接给孩子们灌输知识。
记者：最后一个问题，“因材施教”如何才能实现？
陈锁明：这也是特别值得关注的问题。我一直跟校长们说，不能过于追求标准化，因为标准化可能会带来很大的危害。去年年底，有个地方期末考试有道题是：在天上飞呀飞，在地上跑呀跑，那么在水里面做什么呢？标准答案是“游啊游”，有个孩子因为这道题写“爬呀爬”扣了两分，只得了98分。大家可以想象一下，一个孩子辛辛苦苦学习了一学期，就因为这道题没有得到满分，他的心情会怎样呢？关键是回到家后还被父母责骂：“你怎么就写‘爬呀爬’呢？”这样一来，孩子所有的奖赏和奖金都没了，你说他以后还会有学习的动力吗？恐怕真的就没有了。
其实，回答“爬呀爬”也不能算错。因为这个孩子在家里养了乌龟，经常看到乌龟在水里爬行。所以，我们真的不能再用教材上所谓的标准答案来束缚学生的思维了。我们首先要培养自己和学生的独立思考能力，这一点至关重要。我们不能因为他们的答案与所谓的“标准答案”不一样就责怪他们，这可能会让孩子产生心理问题，这可不是我们教育的初衷。
所以，教育工作者也要提升自己的结构性素养。结构性素养很重要，包括政治素养、管理素养、教育素养、教学素养、信息素养、研究素养、社会性素养以及沟通能力等方面，都需要不断提升。我借助小学课本上的四篇课文来说明的就是这个道理。
而实现这些变化的前提条件是，我们老师自身在能力和思维方面要先做出改变。因为只有老师改变了，学生才有可能改变；如果老师不改变，学生永远都无法得到真正的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