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水了，快跑！”采煤工董建彪一边大喊，一边向外逃生。
2020年11月29日11时30分，位于湖南衡阳耒阳市的源江山煤矿超深越界开采区地下500米深处巷道内，伴着“轰隆隆”的响声，大量煤和水从前方冲出来。在同一层面井底车场的挂钩工王伍荣，听见董建彪喊声后立即向上逃生。
两人逃生至-230米水平，电话向调度室值班员王正成报告了井下透水事故情况，自行升井。
透水事故发生时，在地下500米深处还有13名矿工。不过，他们没有像董建彪、王伍荣那样幸运。经救援，5名矿工遗体被救出，另外8名矿工永久长眠在地底下。
这起事故，被定性为源江山煤矿“11·29”重大透水事故。
2020年12月12日，经事故调查认定，“11·29”重大透水事故是一起由于企业违法违规生产、相关地方政府和职能部门失职渎职引发的一起重大生产安全责任事故，依规依纪依法对65名相关责任人员追责问责。
上游新闻（报料邮箱：cnshangyou@163.com）记者了解到，这起矿难中至少已有16人获刑，衡阳市珠晖区法院对源江山煤矿、导子二矿的15名被告人判决，和日前正在湖南省高院二审的肖开武涉黑案件，交叉披露了源江山煤矿“11·29”重大透水事故真相。
“穿水了，快跑”
此起事故相关调查报告显示，2020年11月29日7时，源江山煤矿矿长王增勇召开调度会，包括2名副矿长、1名总工程师、3名值班长和3个包工头参会。会议共安排10个作业点37人下井作业，其中-290米水平安排5个作业地点共19人；-500米水平安排5个作业地点共15人；当班领导3人分别是生产副矿长谢光菊、掘进副矿长王勋飘、带班长王松桂。
▲事发现场，救援队准备下井救援。图片来源/央广网
8时，包工头周成荣、采煤工董建彪等15人相继下井；8时50分，董建彪、王桂恒、谭春文等3人到达-500米水平61煤一上山，查看完工作面迎头情况后，留下谭春文负责放煤，董建彪和王桂恒到61煤北运输巷推车。
灾难发生前，已经有了一些征兆。但没有人预料到灾难的突然来临。
生还者回忆，10时30分，井下500米的工作面迎头传来煤炮声，一直响个不停。
“穿水了，快跑！”11时30分，正在地下500米深处巷道内工作的采煤工董建彪大喊，大量煤和水从前方冲出来，且伴有“轰隆隆”的响声，水和煤瞬间涌至董建彪膝盖。董建彪用背一边挤矿车一边扒煤，大喊着向-500米水平大巷逃生。
同一层的井底车场挂钩工王伍荣听见喊声后，也立即向上逃生。两人逃生至-230米水平，电话向调度室值班员王正成报告了井下透水事故情况后，自行升井。
董建彪、王伍荣成为事发时-500米水平面生还的2名矿工，剩余13名工友被困井下。
12时，矿长王增勇打电话报告股东黄以忠，随后与总工程师郑艾军、安全副矿长张维一起下井救援。此后，源江山煤矿向当地监管部门进行了汇报。14时50分，湖南省矿山救援白沙大队白山坪中队先期到达源江山煤矿开展救援工作。18时50分，成立了以一名副省长为总指挥的事故现场指挥部，迅速调集白沙、衡阳、邵阳、郴州等8支矿山救护队以及湘煤集团成建制队伍、消防救援力量、电力公司，以及省、市、县三级政府应急系统等共计1000余人参与救援；协调邻省江西矿山排水站、国内排水设备生产厂家进行排水设备支援。
总指挥部通过在源江山煤矿、导子二矿、楠木山矿、四家冲井等四对矿井实施排水，同时在地面和井下施工救援钻孔。
2020年12月10日，经衡阳市政府同意，救援队停止救援。经抢险救援，搜救出遇难者遗体5具，其他8人失踪。5名遇难人员分别为王桂恒、黄元明、周山平、陆喜元、周成荣。8名失联人员分别为李孝国、冯本伦、李甲平、李健、谭春文、邹邦才、朱启芳、唐胜军。
当年12月12日，耒阳市公安局委托耒阳市公安局刑事科学技术研究所对5名遇难人员的死因鉴定结果是：5名遇难矿工死亡时间系尸检前10天左右，牙齿均呈玫瑰齿样改变，符合窒息征象。
超深越界盗采
2023年8月上旬，上游新闻记者在源江山煤矿外围看到，该矿蓝色大门口右侧挂着“导子镇董溪村集体经济合作社”牌匾，从虚掩大门进入，内部空无一人。从山下前往主矿井的道路两侧杂草丛生，部分杂草甚至遮盖了半幅水泥路面。该矿主井处则被一块长约6米、宽约3米的水泥块覆盖。水泥块一端内嵌白色石碑，镌刻“耒阳市导子煤业有限公司源江山煤矿主井永久性关闭”，落款单位为“耒阳市人民政府”，落款时间为2020年12月。
▲矿难发生后，源江山煤矿被永久性关闭。摄影/上游新闻记者萧鹏
官方制作的四矿连通关系剖面示意图显示，在耒阳市资家台井田区域有四家煤矿，由北向南分别为：楠木山煤矿、四家冲煤矿、导子二矿、源江山煤矿。
前两家煤矿隶属于开元煤业，董事长为肖开武。后两家煤矿原为耒阳市导子煤业有限公司（下称导子煤业），2015年公司解体后相互独立，蒋小成、蒋亚平负责导子二矿安全生产和经营，蒋良贱、黄以忠、伍小刚负责源江山煤矿的安全生产和经营。
为抢夺地下资源，无序开采导致各煤矿之间的巷道被连通。经调查，导子二矿与其他3处煤矿共有6处巷道连通，其中与四家冲煤矿有3处、与楠木山矿有2处、与源江山煤矿有1处。
国家矿山安全监察局湖南局在事故调查报告中证实，导子二矿西北部界外有一块未划定矿权的国家资源，事故发生前源江山煤矿和导子二矿正在超深越界开采这块资源。
源江山煤矿负责人蒋良贱供述，源江山煤矿的《安全生产许可证》于2017年左右被注销，但煤矿仍在继续开采，存在越界、超深开采。2020年11月曾与导子二矿矿道贯穿，开采红线仅-400米，但本次事故已达-503米。
源江山煤矿矿长王增勇说，煤矿准采深度-400米，实际挖到-503米。还有越界挖穿别的矿井，但只是检查一下没有透水等危险就换个方向继续开采，也未按规定设置回风口。
蒋良贱认为，源江山煤矿透水的主要原因是盗采，挖通了导子二矿的老巷，导致老巷积水透下来。蒋良贱和黄以忠均认为，矿难事故水的来源为导子二矿的巷道积水。
事故调查组认为，矿难发生的直接原因是：源江山煤矿超深越界在-500米水平61煤一上山巷道式开采急倾斜煤层，在矿压和上部水压共同作用下发生抽冒，导通上部导子二矿-350米～-410米采空区积水，老空积水迅速溃入源江山煤矿-500米水平，并迅速上升稳定至-465米，导致井巷被淹，造成重大人员伤亡。
这也就意味着，事发前，源江山煤矿是顶着导子二矿积水的采空区超深越界盗采。
相互灌水淹巷道
源江山煤矿“11·29”重大透水事故的水，究竟来自哪里？
黄以忠称，2020年五六月间，导子二矿和楠木山矿发生纠纷，都在巷道里灌了水，“因管理人员超深越界开采，心存侥幸发生了这起事故。”
▲源江山煤矿等4矿连通示意图。图片来源/知情人士
相关司法文书显示，法院审理查明，开元煤业董事长肖开武为争夺煤炭资源，打击导子二矿，在开元煤业所属的楠木山井、四家冲井巷道与导子二矿贯通后，多次组织人员向导子二矿巷道实施灌水行为。
湖南省公安厅组织的湖南煤矿安全监察局安全技术中心技术专家组出具的《湖南省衡阳市耒阳市开元煤业有限公司井下灌水行为与“11·29”的因果关系技术鉴定报告》（以下称《报告》）认定：四家冲矿2019年两次灌水均与导子二矿-410米～-350米采空区积水有关，特别是2019年8月27日开始，四家冲矿向导子二矿总灌水量超过4.37万立方米，是造成导子二矿-410米～-350米采空区大量积水的主要原因，是源江山煤矿“11·29”重大透水事故采空区积水的主要来源，是“11·29”重大透水事故发生的间接原因。
证人黄石云、胡伟等22人证明，四家冲煤矿和导子二矿发生过两次穿巷并灌水。四家冲煤矿灌水的目的就是把导子二矿巷道淹没。与导子二矿争夺煤炭资源，灌水是争夺资源最常用的手段，也是一种最直接、有效的手段。
法院审理查明，2020年5月，楠木山煤矿往导子二矿-470米水平面灌水，并砸毁其抽水设备及两矿巷道之间的密闭隔离墙。
▲源江山煤矿关闭后变更为董溪村集体资产。摄影/上游新闻记者萧鹏
此外，导子二矿从水库开渠引水，灌入-470米巷道，以反淹楠木山巷道。一审判决书中记载，开元煤业公司曾举报导子二矿蓄意从水口山水库引水灌入楠木山井、盗采国家资源等3次向耒阳市公安局报告，要求追究导子二矿灌水行为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责任。
证人胡伟还提到，从事井下工作的人都知道，井下的水都要排空抽到地面上来，往井下巷道内灌水是非常危险的行为。如果有人在下部水平巷道内采煤，就会造成巨大的安全隐患。
被告人肖开武在供述及辩解称，他们向导子二矿灌水是多年来抢夺资源使用的手段，他经营煤矿几十年了，为了争夺资源发生打打杀杀以及灌水是司空见惯的事。历年来，他们跟导子二矿发生穿巷后进行灌水也没有出事，他也抱着侥幸心理。
2021年12月31日，衡阳市珠晖区法院认定源江山煤矿、导子二矿的黄以忠、蒋良贱等15人犯重大劳动安全事故罪、非法采矿罪，分别判刑5年6个月至1年不等。
2023年2月1日，永州市中院判决肖开武犯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等，数罪合并决定执行无期徒刑。
肖开武有一项罪名，是犯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被判处无期徒刑。法院认定，上述《报告》是相关专业人员依照相关程序出具的，应当作为证据采信。通过《报告》可知，肖开武等人的灌水行为是透水事故发生的原因之一，具有刑法上的因果关系。
随后，肖开武不服一审判决上诉。目前，该案正由湖南省高院二审审理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