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味道

小时新闻 2023-01-10 17:26:23 阅读量:

□罗静霞

1993年夏天,我去崧厦联丰中学报到。当时学生还未开学,校门口的那一块操场长满了淹没脚踝的杂草。这是一个不到20位老师的乡村中学,学校的老师大多是当地人。

开学以后,白天学校里热闹喧嚣。到了傍晚,老师们骑着自行车陆续走了。晚上小小的学校里只剩下一两个路远的老师,我是其中的一个,而且常常只有我一个。

我从学校到车站要花20分钟左右。出了校门右转,走过贯穿整个村子的一条长长的路,过一座桥,再绕过一条弯弯的公路,才来到崧厦街上老邮局附近的老汽车站,很不方便,所以只有周末才回家一次。周一早上回校走在半路上,偶尔会遇到同校的老师,有几位会好心地让我跳上自行车后座带我到学校。

学校食堂只有一对年纪比较大的夫妇做饭菜。掌勺的人称橡胶师傅,后来才知是强江师傅,帮厨的就是橡胶大妈。夫妇俩面目和善。可是他们只负责一餐中饭,所以,我只能自己解决早饭和晚饭。

开学第一周的一个傍晚,整个校园空空荡荡,我在寝室床上躺着,不想吃晚饭。突然听到外面有人急促地敲门,伴随着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喊我。啊,是伯通!我抹干眼泪,一跃而起,打开门。“啧啧啧,一个花一样的女孩子,竟然一个人在这样简陋的寝室。快,跟我走,去我家吃饭。”伯通咋咋呼呼夸张的言辞让我很不好意思,但她的爽朗热情像一盏灯照亮了黯淡的寝室。伯通家在学校附近的一个村里。她开动小电驴载着我,中途在她家附近的桥头自由市场买了点菜。她在厨房一番操作,然后端出了好多碗菜在桌上。伯通家里其他人都在外面干活还未回家,她的奶奶在旁边笑眯眯坐着和我们一起吃饭。突然,饭桌对面的窗口露出了一张脸,因为够不着窗框,还一跳一跳的。伯通笑着骂他:“不要这样,吓着客人,人家是老师哦。”“噢,好漂亮啊,如果这个老师给我上课,我也好好读书了。”别调皮,走开。“伯通转身笑着对我说:”不用怕,是我弟弟。”听着姐弟俩窗里窗外的对话,我尴尬而有点不安地坐着。“后来这个男孩子进屋了,倒也真的没有走过来。伯通和我吃好晚饭,赶紧进了房间。在她房间的大衣镜子里,一晃而过我们的身影。乌黑的披肩长发,眼眸清亮,一件杏粉色的短袖流苏低垂,系进一条黑色的萝卜裤里,是当时流行的上宽下窄的裤型,脚上一双黑色平跟皮鞋。旁边另一个女孩圆脸短发,脸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笑意融融。镜子里是我和学生时代的好友伯通青春的模样。伯通其实有一个很好听的女孩名字,伯通是同学给她取的绰号。一个女孩子乐呵呵接受这样一个武侠人物的名字,可以想见她有多么阳光幽默甚至有点搞笑有点男孩子的爽朗,大家都很喜欢她。她的热情,善良,率真,像极了女版周伯通。

伯通老家在崧厦,当时在老一百工作,离家的距离和我一样。在当时交通不便的年代,差不多的处境。她下班特意来看望我,做菜招待我,让我感动也给了我力量。我和她同龄,她比我乐观和勇敢。

开学第二周我带了一个电饭煲到宿舍。前一晚的剩饭在电饭煲里加水烧点稀饭就是第二天的早饭。下饭经常是霉豆腐,吃了早饭就去右边同层楼的教室上早自修。霉豆腐吃了一段时间,常常一边上课,一边忍受着胃酸涌上来,但好歹三餐有着落了。等到白天热闹的校园渐渐安静下来,我就拎着上课用的收录机,从办公室出来,然后往左边楼梯上走,来到二楼的寝室。我插上电饭煲,站在寝室门口的走廊,望过去,整个校园静悄悄的,只有一群麻雀还在操场上叽叽喳喳。突然,一飞而散,操场上连一只麻雀也没有了。我走进寝室,关上门,一边听收音机,一边就着中午食堂打好的的饭菜开始吃晚饭。

更令人不安的是晚上,朝马路的窗户没有窗栅栏,只有两扇简单的木框玻璃窗,晚上用一个插销插上。虽然寝室在比较热闹的马路边,但毕竟是乡村,到了晚上马路上下班的人声渐渐远去后,还是非常寂静的。听学校的老师说,以前旁边那个寝室有一个疯子爬上来过,吓得我汗毛倒竖,从此再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有时刮风,木窗框被风吹得“晃当晃当”发出声音。我不管天气冷热,爬起来,朝窗子下面望一下,看看有没有人爬上来。

因为营养不良,加上晚上提心吊胆睡不踏实,早晨常常起不来,还常常头晕。趁清晨校园里有人声了,我再安心休息一会儿。估算着上早自修的时间快到了,翻身起床,快速插上电饭煲烧早饭,赶紧洗刷,饿着肚子赶在铃声前去教室上早自修,下课再悄悄溜到寝室去吃一碗稀饭。

有一天傍晚,看着中午的剩饭剩菜,我没了胃口。突然想起学校老师说过,对面有一家建筑公司,一楼有一家小饭店,供内部员工,也对外开放。我想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菜改善一下伙食。于是拿上一个搪瓷碗,绕到楼下出校门到了马路对面。我走进厨房,小王师傅坐在门槛上正抽烟望天。我看到很大的一个搪瓷缸里有一只皮色金黄的熟鸡。我示意小王师傅斩几块鸡肉,他就拿过砧板,取过那只整鸡,“当,当,当”斩了三四块鸡肉。然后我说要一个荷包蛋,他起好油锅,给我摊了一个油汪汪的荷包蛋。我又点了一碗青菜,他在刚刚煎过荷包蛋的锅里放了油,炒了一碗碧绿的青菜,还往里面浇了一勺鸡汤。我记得一共付了12元钱,转身端着香喷喷的这三样菜肴回寝室了。盛好饭,我在宿舍靠窗的那张木桌子前坐下,啃一口鸡肉,太香了,再咬一口荷包蛋,蛋黄不老也不散,再尝一口青菜,清爽里带着鸡汤的鲜美。一顿饭吃得齿颊生香,意犹未尽。

这是我第一次完全独立“下馆子”。我一个人在那天晚上,大快朵颐,大口啃鸡肉,大口吃饭,吃得心满意足。在灯下,一个人面对着淡蓝色的布窗帘,颇有李白当年月下喝酒对影成三人的意味。

我也就犒劳了自己这么一次,所以经久难忘那餐饭。时光走远,越发觉得那餐饭无比美妙。除了好吃,还蕴含了其它很多丰富的味道。

首先就是自由的味道。伯通特意来宿舍接我去她家,她像无拘无束洒脱自在的风一样带来友善,让同龄的我感到温暖的同时也变得勇敢。觉得清苦没有什么大不了,要么改变,要么接受。而且那时多好,想出去就可以出去,带上一个搪瓷碗就直接下楼,迎面而来是自由清爽的风。

其次是独立的味道。这是我参加工作后,自食其力,用自己的工资犒劳自己,很自豪。

还有内心安逸的美好味道。心内无事,品尝得到事物本真的味道。虽然清苦,那时的好年华却是最大的财富,那时的父母年轻安康。我每个周末回去,他们都在家里等我团聚,一起热热闹闹吃饭,听我讲学校里的人和事。就像一首诗里所说:我已亭亭,不忧不惧,秋雨还未来滴落。我没有对谁说我晚上害怕,没有说我那一餐餐清淡的饭。我心里的勇气和希望足以抵御生活的艰辛。所有美好的,不美好的,都还在来的路上。那年头虽然过着辛苦的日子,却并不妨碍我渐渐拥有简单而快乐向上的心境,那时常常在晚饭后听新闻看书报杂志;不妨碍我在课堂上教学生时,常常与他们一起开心大笑。记得有一次坐在讲台桌旁那个胖乎乎的小男孩,憋足劲咬着舌尖发n的音。我指正他的同时,他憨憨的样子惹得那时的我忍俊不禁笑出了声,然后强自镇定继续讲课;也不妨碍我童心未泯为他们画简笔画呈现单词;或者放学后满脸严肃,留他们一小会儿就为了他们能多背几个单词。

更何况当时的我一路走来,直到能坐在那间虽然简陋的寝室吃饭,也已经支付我最美好的一段青春年月的努力,如何能不让人珍惜?

岁月流逝,很多人已经在人潮里走散,很多心境已经改变,但是那些味道还在我内心深处。

责任编辑:简俊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