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新闻记者 沈外 李迎
77岁的张福青走了，告别了他的祖屋和杏花，告别了写在墙上的满院字迹。
生前，这位来自山西代县峨口镇上高陵村的农民，曾将心事写满整个院子：小到房屋修缮、农事安排、借款等日常琐事，大到对世界的好奇、对宇宙的追问。
2024年清明节前，摄影师蔡山海偶然经过张福青的葬礼，他拍下院子的照片发在社交媒体上，老人的满院心事一朝被外界知晓，引发广泛关注。
老人去世后，他的大儿子张宏刚、小儿子张宏英回到祖屋，开始整理父亲的遗物：年轻时骑的自行车、买过的地图册、写过的日记、抄过的书……更多属于福青的东西被翻了出来，连同这位古稀老人过往的人生片段。
墙上的字迹像一个索引，两个儿子开始重新回看父亲留下的字迹和遗物，并在回忆中重新理解了他。
父亲善于表达，性格耿直
极目新闻：父亲是什么时候去世的？听到噩耗的第一反应是怎样的？
张宏英：父亲是今年3月末去世的，当时我在北京。接到我哥电话的一瞬间就蒙了，不敢相信。今年过年后，我从家离开，那时他还好好的，完全看不出任何异常。
但我父亲有心脏方面的疾病。2008年他确诊了冠心病，2018年入院接受心脏支架手术，两年之后又做了一次心脏支架手术。
那天接完我哥的电话，我连夜从北京坐火车赶回家，到家后看见父亲已经躺在棺木里了。
张福青父子三人（极目新闻记者唐佳燕翻拍）
极目新闻：印象里父亲是怎样的人？
张宏刚：我父亲很善于表达，性格比较耿直，爱打抱不平。
他对我们很严厉。从小就教育我们要诚信、要与人和睦相处，还要求我们要正直善良。他做事有自己的风格，他觉得“只要我喜欢，我就做这个事”，不在意别人的看法。
我父亲很重视教育。他小时候念过私塾，上过“高小”，学习很认真，但那时家里贫困，没有条件供他读完书。
所以到我们上学时，他很希望我们能满足他小时候读书的心愿。在学习方面，他对我们要求很严格。我记得那时每次读书不认真，学校老师会打手板，回家我爸看到我的手肿了，他非但不计较，反而跑到学校要求老师对我再严厉一点。
张宏英：我父亲比较喜欢接受新鲜事物，擅长学习，也喜欢出去旅游，每到一个新地方他都会去买当地的城市地图。
2017年我带他和我母亲去北京玩了一个星期，那一次去了故宫、圆明园。颐和园，他特别开心。他去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广西北海，和我哥一起坐飞机去的，那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坐飞机。
父亲很关心我，我在北京打工，每一次他和我打电话，都会问我住的地方好不好、和同事相处得好不好。他也挂念我的未来和前途，怕我“走歪路”，每次在村里听到有谁家孩子“不学好”，他都会打电话反复叮嘱我要踏实工作，好好生活。
极目新闻：父亲平时有什么兴趣爱好吗？
张宏刚：父亲喜欢读书。在我小时候，他就一摞摞往家里买书，那个年代买书是一件很奢侈的事情，因为我家书多，那时候村里同龄的小孩经常来我家看书。
他保持了一辈子读书的习惯。哪怕后来他开始种地，他也会买回各种各样的农业相关的书籍来学习，比如《农村实用手册》《果树栽培学》之类的。父亲在院子里种的红姑娘草药算是他学习后“引进”的品种，他是村里第一个种红姑娘草药的人。每年红姑娘成熟的时候，我都会从内蒙古回来，帮他把红姑娘摘下来，再帮他拿出去卖。
张福青购买的农业书籍（极目新闻记者李迎摄）
张宏英：父亲喜欢看地图、收藏地图，每隔几年他就要买最新版的地图册，有时候买不到，还要我们帮忙买，版本买错了还要重买。他很关心地理和交通，经常说“要想富，先修路”，他觉得交通地理的状况代表一个地方的发展。
他在家时经常把地图册随身带着，睡觉时就放在床头。有时候在电视里看到什么时事新闻，他就直接记在地图册上，他非常关心国家大事，比如一个地方的能源、交通、产业发展等问题。他在墙上也写了，他想带我和我哥去新疆喀什看一看，想让我们在那边得到更好的发展。
希望后辈维修好祖屋
极目新闻：父亲是什么时候开始在墙上写字的？
张宏刚：最早应该是在1996年左右，那时他开始整修祖屋和院子。
以前的院子是土墙，没法写字。整修后变成了砖墙，他就开始陆陆续续在上面写字，后来越写越多。一开始只在院墙写，后来房梁上、木门上、门槛上，包括顶门用的木头上，都有他的字迹。
为了防止日晒雨淋，他写完以后还在字的表面涂上清漆。这样字可以保留得更久远，他可能想把这些字留给我们，让我们很多年以后还能看见他留下的字迹。
极目新闻：你们了解过父亲为什么要在墙上写字吗？
张宏刚：一个是为了记录。有时，某些事情他记不住，他就把这些日常琐事写在墙上提醒自己，比如修建房屋、种地，还有记账等。
另一个是为了告诫我们。墙上有很多文字是留给我们兄弟俩的，比如告诉我们要乐观、要孝顺。还有很多内容是告诉我们怎样维护这间祖屋的，他想让我们保护这个屋子。我们这个院子是祖上传下来的，至今100多年了，我父亲对这个院子、对祖屋有感情，他一直是一个家族观念比较重的人，所以他希望我们兄弟俩能好好保护这间院子。
张宏英：小时候曾经问过，他回答“以后你们就明白了”。后来他越写越多，我也就习惯了。后来觉得，他在墙上记下这些，应该是为了给我们留一个念想。
张福青写在墙上的文字（极目新闻记者李迎摄）
极目新闻：自从父亲走后，你们回到祖屋里整理他的遗物，有印象比较深刻的东西吗？
张宏刚：印象最深刻的是一副扑克牌，应该是我上小学之前我父亲买回来的。那副扑克牌上面印着唐诗宋词，那时候上面印诗词的扑克牌很少见，我父亲从别人那里看到了这副扑克牌，他觉得好，于是他也花大价钱买了一副，想让我在玩的时候也接受诗词文学的熏陶。
我还在父亲的遗物中找到了我们小时候他买回来的小人书、连环画，这些都在他的箱子底，没想到过了这么久他还保存着。
令张宏刚印象深刻的扑克牌（极目新闻记者唐佳燕摄）
极目新闻：父亲写在院子里的字迹被摄影师拍摄下来，发在网上后火了，当时摄影师是怎样发现父亲的院子的？之前想过这些文字会引起这么多关注吗？
张宏英：完全没想过会火。清明节时我们在给父亲举办葬礼，那个摄影师正好路过村子，他想了解我们当地办红白喜事的风俗，于是就进来了，那时我们第一反应比较惊讶，“怎么有个带相机的人进来了？”他进来以后，看到墙上的文字也非常惊讶，在征得我们同意后他拍摄下了那些照片。
另一种形式的陪伴
极目新闻：有些网友认为，在这样一个闭塞的村子里，一个老人在墙上日复一日地写下文字，侧面反映他很孤独。你怎么看待这种说法？
张宏英：我觉得我父亲是有些孤独的，尤其这几年，我和我哥一个在内蒙古一个在北京，每年回来的次数比较少。虽然我们经常打电话，但是作为子女，没办法一直陪伴在老人身边。
另一方面，他和村里差不多年龄的老人可能聊不到一起去，别人都喜欢聊一些家长里短的事情，他不怎么聊这些，他关心的那些事情别人也不感兴趣。
儿子整理出的张福青的书籍（极目新闻记者李迎摄）
极目新闻：你去父亲的坟前看“他”时哭了，当时想到什么了呢？
张宏英：想到了我小时候父亲带我去祭祖的场景，他一个人就坐在我爷爷的坟前，一句话也不说。那时我特别不理解他为什么那样。我父亲很少哭，但我见过他在我爷爷坟前哭。刚刚我在他的坟前，一下完全理解他那时的心情。
极目新闻：现在再看到他留下的满院的字迹，会想些什么呢？
张宏英：每一面墙上的字，现在看都是一种回忆，这些字迹还原了他的人生。对我来说，这是父亲换了另一种方式继续陪伴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