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目新闻记者 刘我风
通讯员 李然
中国当代文学在擅长的乡土书写、农耕社会的熟人法则之外，一直在呼唤都市叙事、现代化契约空间的书写；中国当代文学也被底层的苦难叙事困扰良久，呼唤用更宏阔的视野看待发展的代价和历史的进步。
也许响应了这种呼唤，今年7月，湖北籍作家罗日新长篇小说《钢的城》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一出版，便在全国掀起阅读热潮。
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部主任付如初认为，《钢的城》胜在行业的特殊性和陌生感，但同时，更赢在世态人情的普遍性和亲近感。“钢的城”不同于普通城镇，它是行业之城、特殊之城，同时，它的人间烟火和人情冷暖又和普通城镇无异，它也是社会之城、中国之城。一部《钢的城》既是钢铁行业发展的缩影，也折射出整个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
近日，罗日新接受了楚天都市报极目新闻记者采访。
人物介绍
罗日新，1963年出生于湖北黄石，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黄石作家协会名誉主席。他青年时代在大冶钢厂工作，写作并发表小说多篇。2008年开始创作长篇小说《钢的城》，第一部、第二部分别发表于《十月·长篇小说》2019年第5期，2022年第1期，获湖北省第十一届屈原文艺奖。
以大冶钢厂为原型，状写钢的人，展现钢的魂
记者：曾经有人说过，工业小说像个黑洞，谁接近都可能会被吞噬和淹没，因为中国是个农业文明国家，工业文明的历史非常短。那么从14年前，您开始动笔写这部《钢的城》时，有没有考虑过这种困难和危险呢？
罗日新：您说的非常对。写长篇小说面对工业题材，可能就是有很多的畏难情绪，因为好多作家不熟悉。但是对我来说，不存在这个问题，因为我太熟悉了。作家写作，都是写自己最熟悉的东西。无论是反映农业文明还是工业文明，最后都是这个故事里头呈现出来的效果，而不是你直接就想奔着这个文明去写。
14年前的那个炎热中午，我在休斯敦办公室，站在世界地图前，凝视着祖国的版图，心中只有热血沸腾豪情万丈，我必须用我手中的笔，书写一个关于中国企业在改革大潮中沉浮崛起的故事。对我来说这辈子可能就是写这么一本书，而这一本书肯定是写这个与钢铁有关的小说。这是我的生活，我就是那种用生命写一本书的作家。对我来说是别无选择，在写作的过程中，我只有向前奔跑的坚持与勇气，就是再难我也要把它啃下来。所以根本不去考虑它是什么题材的问题，而只是考虑怎么样把它写好这个问题。
记者：您从小在大冶钢厂长大，钢厂就是您的田园和阡陌。您还有一位做《冶钢报》总编辑的父亲，有一种为大冶钢厂立传的文学自觉。
罗日新：父亲对我的影响非常大。年轻时，父亲坚决反对我写作。那时，我在炼钢厂任技术员，业余时间帮助小集体企业做设计，3个月画一套图纸，报酬是200元。可是我想当作家，口袋里平时装着小本，有好的故事和段子，都记录下来。好几个月写一篇小说，稿费是12元。劳动报酬的结果相差巨大，但我写作过程中心中充盈着的喜悦却是设计画图中不曾有的感觉。为了有更多的时间写作，我甚至找过厂长想调到设备处管理备品备件。父亲知道后，非常气愤。回家将我所有书稿付之一炬，留下一封信，批评我写的小说尽是些不着边的胡思乱想。我现在仍记得当年父亲写我的信：“你没有小仲马的曲折感情经历，写不出《茶花女》；没有在动荡年代的生活体验，写不出大仲马的《基督山伯爵》。”
当我2008年开始写长篇小说《钢的城》时，父亲一反常态地支持我写作。他送给我他写的书《钢花璀璨》，还有五十万字的手稿。我翻阅着父亲的手稿，在电脑上更认真地敲下我想写下的每一行字。我的写作方向日益笃定：以大冶钢厂为原型，写好“钢的人”，展现“钢的魂”！
记者：这是你送书给父亲的原因？
罗日新：对，我很感激父亲。父亲给予我写作《钢的城》的巨大支持，我在《钢的城》扉页上写道：“此书献给我的父亲罗宝山和大冶钢厂的兄弟姐妹们”。献给父亲有两重含义，一个是写作上，父亲从不支持我写作到支持；另一个是，父亲拿出他在大冶钢厂工作40年的50万字资料给我，对我写作《钢的城》帮助很大。父亲是个老钢铁人，是有文化的钢铁人。他一生中孜孜不倦地将钢铁的精神、钢铁的文化，通过手中的笔杆子传达出去。这也是我一直想做到的事情。我从小就有这个梦想，50年后终于实现了这个梦想。我要向实现梦想的一代钢铁人致敬，向父亲那一代老钢铁人致敬。
《钢的城》出版后，我去父亲的墓地，将《钢的城》的书，用火柴点燃，燃烧的文字化成星星点点，纷纷扬扬在空中飘浮着，迸裂的火仿佛化作满天星，照亮着父亲曾经眼见着飞速发展的中国。我的心中百感交集，我终于完成了我对父亲的承诺。
改革是企业的涅槃重生
记者：在文学领域里，从最开始的《乔厂长上任记》，到《大厂》，再到《钢的城》，国企改革也可以说摸着石头进入了深水区。一个七八万人的钢铁企业，最后只留一万人，如果不能站到一个合适的高度，没有一个国际化的视野，则对这种巨大冲突的描写就可能是盲人摸象。
罗日新：感谢你把我的书放到改革文学的文学史当中去看待它。在北京召开《钢的城》新书发布会的时候，文学评论界的专家，也把《钢的城》放到文学史序列里来，是我的意外惊喜，也让我心情激动喜悦。
其实钢厂改革，它是分批分步骤进行的。大家之前之所以不熟悉，是因为没有文学作品，来系统全面反映这种情况，所以相互之间的了解是有限的。对于国企改革，我作为改革的参与者与受益者，我认为改革是企业的涅槃重生，痛苦与迷茫都是暂时的，唯有不断突破变迁，企业才能焕发青春。同时，我又是站在一个历史的角度，呼唤用更宏阔的视野看待发展的代价和历史的进步。
《钢的城》显然响应了这种呼唤。同时，某种意义上，它也延续了茅盾先生以《子夜》开创的“社会剖析小说”的传统，在以故事、人物、命运为主体的同时，也以科学严谨的态度讨论和关注技术问题社会性问题，在社会科学的视野范围内探讨效率与公平、分配与调节、阶层和流动。一部《钢的城》既是钢铁行业发展的缩影，也折射出整个中国改革开放的历史进程。
《钢的城》之所以很多人喜欢，就是因为它描绘了暴风来临之际，人性的复杂性，以及人心的向上向阳向善向暖。
写作《钢的城》，让生命重新来过一遍、两遍、甚至无数遍
记者：请问您笔下的这些工友、同事和领导，如何看您的作品呢？
罗日新：大冶钢厂是我的家，钢厂的兄弟姐妹是我的发小、同学、工友、兄弟。他们读到我的书，都在对号入座找自己，有的哭，有的笑，有的还忍不住八卦。所有人都说，谢谢你罗日新，你在帮我们找回青春，在帮我们代言。
每个人都是从1岁活到60岁，而写作《钢的城》，让我从60岁活到1岁。写作这本书，让我的生命重新来过一遍、两遍、甚至无数遍。
昨天，一位钢厂的同事看完《钢的城》后，在朋友圈中留言：《钢的城》写的是钢铁人，写出来了钢铁魂。小说字里行间看不出来什么颓废，都是一种昂扬向上的积极乐观的精神。《钢的城》中的60多个人物，全部都有原型。他们认为：大冶钢厂的企业变迁，是历史之潮流不可阻挡，他们有幸参与和见证了国企的改革发展。大冶钢厂现在更名为中信特钢，已经发展成为市值1500多亿的大型特钢企业。原大冶钢厂的领导说：《钢的城》抢救性地描述了一片即将落下的树叶，为后人保留下了大冶钢厂的发展史。武汉大学景园规划设计研究院副院长、文学博士韩晗评论说：罗日新用长篇小说这种形式，剖析黄石这座工业城市里的风云变幻，为这座城市留下属于普罗大众们的史诗。《钢的城》是一曲来自于一座钢铁城市的交响乐，因此，它不但属于文学，更属于黄石这座城市里数以百万级的人民。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影响一生
记者：您的小说，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
罗日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影响了中国一代一代的人，每一代人都从它里面汲取一种生命的力量。这种力量就是，除了保尔的形象之外，还有著名的名言：“⼈的⼀⽣，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往事时，不会因为碌碌⽆为⽽悔恨，也不会因为虚度年华⽽羞耻……”这是作者奥斯特洛夫斯基的名言。当然，我的“灵感是在劳动中产生的。”也是他的名言。
当年在工厂里，青年工人们读得最多的就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我在炼钢厂担任团支部书记时，经常组织团员青年讨论《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本书，大家对很多章节印象深刻。有一次我们周末去江北春游，在长江岸边的杨柳树下，能够熟练背诵关于冬妮娅跑步的情节的青年工人竟然超过60%。
“‘现在开始跑：一、二、三！您追吧！’冬妮亚像旋风一样向前冲去。她那双皮鞋的后跟飞快地闪动着，蓝色外衣随风飘舞。保尔在后面紧紧追赶。”我们激情澎湃地齐声背诵着，那声音穿过江岸，越过江面。直到今天，我仍记得那火一样燃烧的青春岁月。这些曾经的生活给我带来深刻的影响。
去年春节我和工友们返回工人村，发现那里仍然还保留着《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保尔头戴三角红星帽、骑着战马挥舞着马刀冲锋的浮雕。我的心又一次激动了。
还有一次，大冶钢厂团代会上，近千名团员青年在会场等待选举结果。会场开始各单位团支部之间点名上台的即兴表演。不善歌舞的我就这样被兄弟单位代表推上主席台。于是，我毫不犹豫地选择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的演讲。
“灵感是在劳动中产生的。我们说的灵感不仅仅是创作的灵感，还有销售灵感，炼钢的灵感，人生的灵感，生活的灵感。灵感是从运动中来，足球场上，你不跑动哪来进球的机会。人生不是等待，而是要不停地朝着目标奔跑。”我有力地挥舞着左手，对着右手的话筒大声喊道，“灵感好似我第一天乘工人火车上班，扒在铁踏板上，江风拂动着我柔软的围巾，灵感在火红的青春间闪现⋯⋯”
当我结束这场没有准备的即兴演讲时，全场悄无声息。突然，一阵经久不息的掌声，像狂风暴雨一样响彻全场！
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
记者：企业家是当下这个时代最稀缺的资源，我们也在大冶特钢看到过张之洞和盛宣怀的铜像。请问在您和大冶特钢人的心中，张之洞和盛宣怀意味着什么？
罗日新：张之洞、盛宣怀创办了大冶钢厂，他们是大冶钢厂的创始人。
张之洞是一位有作为的官员，他是洋务运动的倡导者之一。在政治上主张“中学为体，西学为用”，中西结合。实际上他也是晚清能“睁眼看世界”不多的优秀人物之一，在封闭滞后的晚清，他能用一种开放的态度面对世界，这种大格局让我们佩服。张之洞的内涵对企业家，对黄石人，对今天的中国人，都是非常重要的一种精神传承。
盛宣怀是官督商办，他主张“实业救国”。盛宣怀创造了11项“中国第一”：第一个民用股份制企业轮船招商局；第一条铁路干线京汉铁路；第一个钢铁联合企业汉冶萍公司等。盛宣怀走了别人不敢走的新路，这种勇于拓新的精神，对推动中国社会发展过程中起着非常大的作用。作为一名曾经的大冶钢厂人，我的血脉里流淌着勇于创新开拓进取的精神，还有着敢于探索顽强拼搏，迎着困难上的勇气，我不得不说我受了张之洞、盛宣怀的影响。从大冶钢厂走出去的许多优秀企业家，他们的身上都有这种精神，是“钢的人”的精神。
张之洞、盛宣怀他们是一代书生，他们利用卓越的见识救国报国，这种情怀非常宝贵。他们拥有世界性的眼光和格局，为我们后来的企业家提供了很多的动力和方向。
我把盛宣怀签名版的汉冶萍公司的原始股票故事，写在《钢的城》里。我忍不住又一次重温这个情节。
俞钢惊叹道：“盛宣怀签名版汉冶萍公司原始股票。”
祝大昌笑道：“多少钱不重要，重要的是，这种盛宣怀签名版的原始股票十分稀有。当年张之洞建汉阳铁厂时，聘请了一些德、英、美专家，之后建汉冶萍，因为资金困难，盛宣怀发行原始股票的同时，也给了这些洋专家一定的股份，就是这种有粉红色西总门图案和盛宣怀亲笔签名版的原始股票。这可是咱们临钢历史的见证。这样的宝物，我遇到了，哪能让它流落异国，临钢的历史博物馆，才是它最好的归宿。”
俞钢道：“既然是临钢的旧物，又这么珍贵，还是给钱你吧，新临钢不差钱。”
祝大昌正色道：“我说了，我是代表我爷爷、父亲，代表老一辈临钢人捐献的。”
每当看到这一段，我都会想起大冶钢厂历任领导人的见识，和对自己的判断以及对这个群体的判断。天行健，君子自强不息。张之洞那一代人实业救国书生救国的这种情怀，值得我们缅怀歌颂。到了我们这个时代，企业家需要更多的是契约精神，企业的法律意识，以及拥有前瞻性的眼光来统筹大局。要站在全球的国际化视野上来规划运作企业。
每一个孩子，都是母亲的作品。我书里的每一个字也都是献给母亲的
记者：您已经为父亲写了一本书，下一部，准备为母亲写一部什么样的书呢？
罗日新：我觉得每一个孩子，都是母亲的作品。可能每一个孩子的一生，都在讴歌母亲，母子关系，是一种更难以言表的关系。而我跟父亲的关系，是两个男人之间的关系，就是所谓父爱如山，可能每个男人在成长的过程中，都是要不断地长成一个丈夫，一个父亲，就是从儿子变成丈夫和父亲。父亲有更多的可模仿性，就是榜样的力量。而跟母亲是更深的血缘的关系，是不言自明。儿子对母亲的情感是渗透在每一个毛孔里、每一个细胞里的，这种情感是不言自明的，所以我书里的每一个字也都是献给母亲的。我全部的生命都是母亲给的，相当于我所有的对这个文字的热爱，所有的表达，都是跟我当老师的母亲分不开的。所以我就没有刻意要提这个东西，就是母子连心，这种世上最伟大的亲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