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再现
上善若水，善来自于水丰富的形态。影片捕捉了多种形态的水，以大河、湖面、细雨、暴雨，乃至于泪水、尿液，不断再现水的物像并通过摄影语言构筑了丰富的水之意境，以此持续激发观众的联想，促成复杂的观影体验。
树叶掉落湖面，镜头给出的不是一面平湖，而是混沌和颠倒的水体。这预示着女儿脑中的秩序世界开始失衡。
运河桥下，失智的女儿披着母亲70年前的婚纱无我地奔跑，老母亲在隐身的河流对岸仓皇地保护。二人急遽的身体语言与沉默的河流形成视觉的冲突性的张力。细雨溶溶院落，鲜花盛开，但是女儿发病之中狂风骤雨摧折花枝颓败，明显的对比让观众深感无常无奈，所谓无力回天。……优秀的电影人为再现找到了水这一极具包容性和多边性的载体，为观众尽可能拓展了想象和感受的边界。由此，影片不是单一和单向的傻瓜娱乐，而是成功地将观众卷入多维度的电影欣赏的迷人空间。
二、互换
乔治桑女伯爵以“穿裤子的女人”换取她在男人主宰的文学圈的入场券。相比裤装，裙子是更富有女性特征的文化符号表达。影片通过对母女服装变化的呈现，隐喻了叙事进程。85岁母亲的裙子质地柔软，长及脚踝，介乎居家服和睡袍之间，舒适而不失优雅。吃西式早餐或是登高取书，母亲的长裙兼具审美与功能，也映射出她活泼的精神世界，要美，也要舒适。如果说母亲长裙的适度裸露隐喻着她开放的心态，那么65岁的女儿展现的是一个套中人的形象。传统长袖衬衫、规整长裤、严谨纽扣外套，衣服的包裹和隐藏功能被发挥到极致。
母亲欢喜地给女儿买了裙子，女儿出于礼貌试穿了一下之后仍然回到“套中”，她显然并不相信或者并不在意母亲的赞赏“我的女儿穿裙子真漂亮”。女儿在最大程度的抹杀自己的女性特质。裙子属于年轻和活泼，长裤属于年轻和活泼的反面。影片起初母女对裙子的态度与普通人的常态相反，她们的选择标志着心态和身份的互换。
一个无法接纳自己的人是无法松弛也无法快乐的。
随着女儿逐渐失智，母亲越来越多地回归到照护者的身份，后期，碎花长裙到了女儿身上，而母亲穿上了衬衫长裤。女儿的长裙未必是主动选择而更可能是任由母亲的安排，母亲的长裤则必然是她基于现实需要的主动选择。固然是为了照护者履职的便利，也是母亲在沉重压力下青春心态的消失。
影片末尾，母亲推着轮椅上的女儿走进养老院餐厅。女儿身着深蓝色通勤连衣裙，她自己一袭紫色旗袍，不仅如此，母女俩各自搭了一条披肩。一个干练，一个优雅。裙子在这里承载了母亲的精神追求——即便命运无常残酷，身为女人，仍然能够打起精神，优雅复归，重新开始。
三、语言
语言是一个人思维的外化和性格的标签。“妈妈”作为叠词传递出强烈的呼告吁求，多是小儿语，成年人日常话语中很少出现。当我们向他人提及，庄重场合用“母亲”，随意场合用“我妈”；当我们直接面对，我们称呼是“妈”——单音节。普通话影视作品中，将这一称呼的生活现实呈现了出来，没有地域差异个性差异。普通话语境中两个成年人之间用“妈妈”是十分罕见的，它保留了儿语特性，意味着某种幼态。
影片以《妈妈》命名，女儿对母亲的称呼是少见的“妈妈”。这可以理解为一种以语言形态去刻意突出的强化的亲情。
患病的女儿心智退缩到孩提时期，对妈妈产生强大的精神依赖，这一点从女儿经常的自语中体现出来：妈妈教我做对的事。
观影者如果不能敏锐地捕捉到这句台词的深层指向，就辜负了电影创作者苦心孤诣：女儿一直不能释怀自己小时候蒙昧无知造成的惨痛后果。心智减退之后的不断重复“妈妈教我做对的事”，其背后隐藏的是女儿心理性格形成的深层原因：无法原谅自己，无法构筑安全感，无法相信自己拥有独立的“做对”的能力。
影片人物语言不多，但精准符合人物整体形象。女儿得知患了阿症，和医生说的第一句话是“我还有多久？”五个字体现了女儿的高度理性。母亲被女儿送去养老院，母亲表达不满的方式是书面语式的追问“该怎么理解？抛弃还是惩罚？”简短精准的语言告诉观众她们是两个高智商高理解力的女性，这使得她们在共同迎战阿症的过程中闪现着智慧和坚韧的努力变得可信。
四、克制
电影是抒情的艺术。情感的表达可以有不同的层级和力度，而这两者并不同步。用力的表达未必强烈，含蓄的表达未必苍白。在低阶和高级的情感表达之间，横亘着一座名叫“克制”的桥梁，它平平无奇却曲折往复，以至于大多数人都没有耐心经由桥梁走到对岸。然而“我的我要爆了！”（郭沫若《天狗》）远不如“妈妈，我和你一样了。”（老舍《月牙儿》）令读者心中深痛，不加克制的情感表达只是宣泄，而不足以成为能唤起观者感受的抒情。
阿症题材叠加时代创伤，直给情感的素材场景俯拾皆是。难的是克制。但是《妈妈！》做到了。女儿半失智状态中揭开了心底的一个陈年秘密，这个秘密对心智健全的母亲是无以复加的打击。影片没有让母亲大喊大怒或者大哭大打，老人只是拥抱着女儿无声地眼泪汹涌——这才是一个85岁知识女性经过几十年和女儿相依为命又诗书相伴的生活磨炼后的真实呈现。
女儿首次尿失禁，投入身材娇小的母亲怀里心绪复杂地哭了，母亲简单说了声“妈妈在”。
时尚界圭臬之一的“少即是多”，在电影美学中同样存在，但这需要创作者按捺住宣泄的躁动和就近的贪婪。
影片的克制还体现在对于音乐的有限度使用。某些高燃电影，音乐恨不能从片头一直放到字幕。特别是在一些预设催泪的场景，音乐迫不及待地进入、鸣响、不止、重复，它不给观众沉浸体验的空间而是直接按着观众的头说“这里给我哭！”优秀的电影需要留一些耐心，既给观众，也是给自己。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何如青山如黛林下泉鸣更能叫人留恋回味呢？